1.桃花贵省山间初春的晨雾还未散尽,李静贞正踮着脚折下了一枝沾着清晨露珠的野桃花。
露水顺着她的鹅黄衫子滚落,又在绣着缠枝莲的衣襟上洇开一团深色水痕来。“小姑姑!
”不远处,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朝静贞跑来,跌跌撞撞的扑进她怀里,
小胖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,“大伯娘新蒸的桂花糕,这是给你留的。”这是静贞的小侄子,
她二哥二嫂的小儿子,大名叫李永祥,小名叫阿宝。李静贞笑着抱起侄子,
忽然听见墙外传来“叮铃~叮铃~”脆响声。阿宝眼睛一亮:“是货郎担来了!”话音刚落,
院门便吱呀作响,是大嫂王氏挎着个竹篮进来了,后头还跟着个穿靛青短打的少年郎。
“陈小哥说上回订的绣线到了。”王氏掏出铜钱串,拨了拨,数出二十枚递过去给少年。
少年却退后半步,转而从担子里取出个竹篾编制的八角盒:“前日收着李**补的鞋钱,
这个就当作添头罢。”静贞望着盒盖上那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,忽然觉得耳朵尖都在发烫。
自打三年前庙会那日过后,这沉默寡言的货郎总会在送货时捎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送给静贞。
有时是缠着红绳的竹哨,有时是装着山果的草编篮。“静贞?”母亲周氏从堂屋出来,
见她愣神便轻嗔道,“有客人在呢。”转头对少年笑道:“难为陈小哥总想着这丫头,
下月廿八来喝杯喜酒吧。”少年听到这话身形微晃,又不想被人看出来,极力稳住身形,
可货担上的铜铃却还是跟着叮当作响。这时静贞怀里的阿宝突然就哭闹起来,
她便借机躲进西厢房里。抬眼看去,窗棂外,
那少年弯腰收拾担子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老长,像株倔强的青竹。
2.春日·惊鸿民国二十四年春,三月初三。十七岁的李静贞手里攥着阿娘给的三个铜板,
跟着***们去赶娘娘庙会。新裁的藕荷色衫子被春风吹的鼓起,
发间银蝴蝶随着静贞身形晃动,颤巍巍的掠过熙攘人群。“让让!马惊了!”惊呼声中,
一匹枣红马横冲直撞而来。静贞被人群推搡着后退,绣鞋踩到块圆石,
整个人朝路旁的水沟栽去。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,有双布满茧子的手牢牢锁住她胳膊。
抬头便望见张沾着煤灰的脸,少年粗布短打上满是补丁,背着的竹筐里更是堆满了煤块。
他飞快松开手退后两步,又伸手指指她发间。静贞一摸,才发觉银簪子不知何时松脱,
正被少年捏在掌心。“谢……”静贞接过银簪,话未说完,却见少年已然转身挤进人群之中。
静贞望着他背影,忽然瞥见他后颈有道月牙形状的疤痕,像被什么利器划过一般。
那晚她伏在妆台前描花样,听见墙外隐约传来铃铛声。静贞悄悄推开雕花木窗,
只见那朦胧月色里,货郎担在李家院墙外停了许久,担头斜插着枝半开的野桃花。
3.胭脂锁(上)青砖墙头探进几枝忍冬藤,李静贞跪在祠堂里冰凉的石板上。
前头供奉的是李家列祖列宗,唯一一个有名字的李家女儿,是静贞的一位姑祖母,
是当年曾得了皇帝御赐牌坊的贞洁烈女。供桌上搁着个红绸包裹,
里头是张家送来的鎏金鸳鸯镯——那是纳征的聘礼。“你爹打听过了,
张家少爷在省城念新式学堂。”母亲周氏站在一旁捻着佛珠,
烛火在她绣着缠枝纹的袖口跳跃,“嫁过去就是少奶奶,
总比跟着货郎……”不知她说了多久,静贞想着少年郎,想着自己和张家公子的亲事,
又想着那位唯一有自己名字的姑祖母,逐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。等静贞再次回神,
铜锁已然咔嗒作响,她被关进西厢房。月光爬上雕花木窗时,
静贞悄悄的摸出枕下那个胭脂匣。朱漆斑驳的盒面上,
并蒂莲被摩挲得微微泛白——这是她及笄时母亲给的嫁妆。
“咔——”精巧的机关旋开第三层暗格,露出半角绣帕。帕上并蒂莲沾着星点血迹,
是那日替陈砚秋包扎烫伤时落下的。院墙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啼,她悄然推开窗,
望见货郎担静静停在老槐树下。4.胭脂锁(下)晨露沾湿了绣鞋,
静贞怀里抱着洗衣服的木盆往河边走去。石阶缝隙里卡着一枚铜铃铛,
铃舌上缠着片忍冬叶——这是她与陈砚秋约定的暗号。果然,等她转过芦苇丛,
便看见陈砚秋立在乌篷船头。他今日没穿靛青短打,一袭灰布长衫衬得人如修竹,越发出挑,
只是衣摆还沾着煤灰。“他们说张家有电灯电话。”静贞攥紧捣衣杵,嘴唇泛着白,
嗓子有些干涩,河风卷起她未梳的发,“我连洋火柴都不会用……”少年也不说话,
只忽然转身从船舱里搬出来一个藤箱。一把掀开盖布,里面竟是台巴掌大的手摇留声机。
他小心转动铜手柄,黄铜喇叭里便飘出周璇的《四季歌》。“不怕。”他喉结动了动,
指尖拂过她袖口磨破的滚边,“我教你认留声机上的洋码字。”“他们说,
我以后就要叫李张氏了……”芦苇深处惊起白鹭,盖过了少女压抑的抽泣声。
5.沉河日大婚前三日,为了防止她闹出什么意外来毁了这大好的婚事,静贞被锁进了阁楼。
这是父亲的命令。月光透过阁楼雕花木窗,在木质地板上烙出银白囚笼。
夜里母亲给她送来了缠足用的白绫,说张家老夫人最重旧礼。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副珍珠耳坠,
静贞知道这是什么。母亲妆匣底下有一串珍珠项链,那是外祖母为她准备的。
看着静贞把耳坠收下妥帖存放好,周氏转身离去,出了房门的一霎那,周氏似是想到了什么,
瞬间泪如雨下,却寂静无声。下一瞬,周氏猛然回神,擦干眼泪,摁下心念,整理一下仪容,
踏步离去,她还是李家那个勤劳干练、平易近人的当家主母。母亲走后,
静贞摸出枕头底下垫着的《新青年》,这是陈砚秋裹在阴丹士林布里送进来的。
书页间夹着张镇远青龙洞的风景照片,黑白配色,却仍掩盖不住它的美。
背面用铅笔写着:“外国人开的旅馆有抽水马桶”。忽然,她听见瓦片轻响。扭头一看,
陈砚秋倒挂在屋檐下,辫梢系着的铜铃在夜风里哑了声。少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
竟是本《婚姻自主条例》,封皮盖着省民政厅的钢印。又对着她轻声说了句什么,
眼里***希冀的光。静贞没有听清。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卑劣,
在刚刚那一霎他忍不住就开了口,却在开口的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。于是,
他的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的什么。静贞自己则完全没有想过要和他私奔,
李家是个大姓人家,还有许许多多未相看的女儿家,她不能因为一己私利,就带累家族名声,
害得族中姐妹因为自己受累。“你说什么?”“没什么,我突然想起来,我还有点事,
就先走了,你早点睡。”将东西递给她,少年就红着脸离开了。脸红是因为羞愧。
静贞隔着窗纸看月亮从**到残缺。第四日寅时,送嫁衣的喜婆突然惊呼:“新娘子不见了!
”晨雾中的定情河泛着铁锈味,静贞小心翼翼的将胭脂匣埋进岸边那棵老柳树下。
在她绣鞋踏入河水的刹那,身后传来煤块坠地的闷响。原来从她出门开始,
少年便远远跟在她身后。“静贞!”陈砚秋扑进河里,辫梢红绳散成血丝一般。
少女腕间的鎏金镯子顺流而下,他发狠扯断腰间货郎担的麻绳,将人死死捆在自己背上。
对岸追来的火把映红水面时,货郎担上的铜铃正在下游的芦苇荡里叮咚作响。
母亲给的珍珠耳坠早已随着静贞的动作坠入河底——她终究没有用上。
6.赤金铃铛张李两家结亲不成反结仇,张家人觉得李家就是故意耍着他们家玩,
故意作贱张家小公子。张家老太太更是因为静贞婚前与男人有牵扯的事对她厌恶不已,
一声令下,两家***打出手。值得庆幸的是,这村子里八成以上都是李家人,张家一动手,
他们也没有袖手旁观。两家人都在气愤当中,不知不觉下手就没了轻重,伤残不少。
李父当场宣布婚宴取消,但有些东西不吃会坏掉,就还是做成席面,
只当是大家今天帮忙出头的谢礼了。“治疗费用我李老三出了,该养伤的养伤,
该进补的进补,别落下了病根。”陈砚秋来下聘,正巧赶上这事。他也因此受了伤,
李家男人却都没有过问,他们都厌恶这个毁了自己女儿/妹妹的男人。只周氏送来了些药膏。
在他们眼里,李静贞原本可以嫁进张家做少奶奶的,结果因为他闹出跳河自杀的事,
现在却只能跟着个货郎。张家退婚书与陈家聘书同时送到李家那日,
静贞在染坊发现了一件靛青嫁衣——衣襟暗纹里藏着煤灰写的三字“永不负”。
张家退婚第七日清晨,露水还在葡萄叶上打转的时候。货郎担的铜**就穿透薄雾,